這個故事得從我的小姑身上開始說起。




在我的兒時印象中,小姑是個嚴厲的人。
受到我媽的影響,有時我也覺得她是個唯利是圖、自視甚高的現實女人,大概就是像那種連續劇裡製造婆媳問題的小姑,每天在阿嬤面前說母親的壞話,總是因為母親大學沒畢業就在眾人面前大肆羞辱她。偏偏父親又是一個絕對尊敬兄長的傳統農家子弟,要他勸說小姑是絕對不可能,反而經常為此和母親發生爭執。


好了,關於小姑,老實說,我瞭解不多,只能在這裡勉強告訴你她對我的家庭的影響,而這些敘述,也大多只能建立在父母的回憶上,年幼的我實在一點也想不起來,等我稍微懂事的時候,我們早已和小姑一家人斷絕往來了。

如果你覺得這段述敘中批評的成份太過明顯,那大概是因為,父親太習慣對這類事情保持沉默了,因此這些印象的建構都來自我那和她水火不容的母親。




其實接下來這個故事跟上面那堆敘述毫無關聯。


只是在我試著回想當天早上的情景時,碰巧在腦海中看到小姑的側臉,才突然想起有多久沒有看到真實人生版的小姑了,如今再想起來或許偏差地嚴重,又或許更接近事實,不管怎樣,我的讀者(我想像出來的讀者群)們,有權利知道這將不會是一篇建構在客觀新聞專業上的故事。


當時的她頂著一顆誇張的法拉頭,穿著一件厚重的深色長上衣,在她頸部塑造了完美的窒息條件,使她的臉色比平常時更加鐵青,連比上衣材質兩倍厚的粉底都掩蓋不了冰冷的氣息,大紅色的口紅沒有為這張臉注入太多的生命力,反而像是死亡殘留的一滴鮮血,像是她剛剛生吞了什麼我不敢想像的東西。

她和父親家的長輩都不同。

老實說,我一直到十幾年後才知道原來她是我爸那邊的近親(他的親姊姊)。

五官、面孔、嗓門,沒有一處相像,見到我們這些孩子時,也不會特地裝成娃娃音用疊字打招呼,甚至從來沒有在同一個水平高度和我們說話過。

當我們一同坐在計程車後座時,我也是像平常一樣,拉緊了後頸的肌肉、吃力地抬著頭注視著她。

我不懂為什麼這一天是她來扮演我唯一的依靠,小阿姨呢?外婆呢?小舅呢?二伯母呢?難道他們都和我爸媽一樣沒空?難道沒有其它方法,製造某種情況取代包得密不通風的她和我在計程車上獨處的慘狀嗎?



小時候的我是個安靜的小孩,幾乎不會哭鬧和大叫,應該說連開口說話都很少,但是此時我幾乎忍不住了。

一直到計程車開進了文林路,陽光穿過濃密的行道樹在她的臉上映著有如竹葉般的和室壁紙圖樣。

文林路當時還是我棲息範圍的臨界點,就像百慕達三角洲一樣,通往其他陌生未知的世界。此時我們就要駛離這些熟悉的行道樹,終於,在這危急的一刻,我開口了:

「我們要去哪裡啊?」
「百貨公司。」


「我媽媽呢?」



「她今天沒空。」



不知道是因為眼前閃爍的陽光、頸部致命的領飾、身旁多話的小孩,還是因為我提到了媽媽,她略帶不耐煩地從鼻孔吐了一口氣。

之後我也不記得和她有什麼互動。

我只記得我們真的走到百貨公司裡。

你大概很難想像我對百貨公司的陌生,一直到今天也是,我並不習慣待在那種地方,一部份的原因是我母親從來不帶我們去。對我來說,如果我要幫忙照顧親戚的小孩,我也很確定百貨公司不會成為適合帶孩子去的地方的選項之一,更別說排在遊樂園、泳池、沙灘、博物館和夜市之後。看得出來,我對百貨公司充滿懷疑,若非在日後發現自己只能在專櫃找到穿得下的女鞋,這說不定是我人生最後一次踏入百貨公司。

但是她確實帶我走到一個牆上和玻璃櫥窗上全都塞滿布娃娃的地方,一個理當成為一個孩子心目中樂園,甚至因為這樣的樂園而愛上身邊不管是誰的地方。





她要我在我看到的這些布偶當中選一個。但我竟然說:

「不要。」

不知道是體內父親的「太客氣」基因作怪,還是我真的很怕自己會像糖果屋的兄妹一樣,拿了她的禮物之後就變成她的食物,成為她滋潤紅唇的祭品。

「…不要。」

終於,在玩具櫃的櫃姐百般勸說下,我挑了一個布娃娃,但是卻反而令小姑更加不悅。

「這個?……妳挑別的。」

我看著自己指著的東西,再看看它旁邊的米奇、米妮、史努比和Hello Kitty,我再度搖了搖頭。

她的眉頭皺得更緊,幾乎要把她的一對眼珠擠了出來,然後又抬頭對櫃姐扯動嘴角拉出一個尷尬無奈的微笑。

機靈的櫃姐馬上接話,道:「妹妹,妳看其它的好不好?妳看這邊有史努比耶!史努比唷!史努比好不好?」

然後我不知好歹地又搖頭。

「喂,妳選史努比吧,妳選那是什麼東西啊?」









「西瓜。」


我回答得如此順其自然而堅毅,彷彿她真的看不出來那是一顆西瓜。


「史努比比較好啦。」



「西瓜。」





「……。」





就這樣,我成功抱得西瓜歸。






它真的就是西瓜,一顆和我當時的頭顱一樣大的軟綿綿球體,覆蓋著一層深綠與淺綠相間的條紋絨布,帶著用黑色車線勾出的單眼皮和小小的嘴巴,扁扁的肢幹和沒有手指的圓形手腳,頭頂的白色尼龍麻花繩接著透明的塑膠吸盤,低成本而毫無知名度,看起來反而像是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土司超人和手作惡搞娃娃充斥的市場上才有可能會有賣點的東西。

當我回家時,我並沒有打算告訴任何人我得到了西瓜,老實說這一點我到現在都沒改變過。

反而是她主動開口,說:「我本來想買史努比給她的,結果她就是要那隻西瓜!」


爸媽一面向她道謝一面問我為什麼不要史努比,姊姊們看到西瓜也笑成一團,但我一點也不介意。不管今天選了史努比之後櫃姊能有多少業績、小姑能有多少面子、別的孩子會多麼羨慕我。我選了西瓜而不是史努比,我驕傲得很。




西瓜人在此成為戰勝一切邪惡與權威的利器,它像掉進湖裡的石斧一樣切割了光明與黑暗,他是在我們被世俗的價值污染之前最真誠的回應,他是我們在學會害怕與利益權衡以前,面對壓迫而永不屈服的英雄。



「妳在說什麼啊?」



……




「西瓜。」

:)

你不懂也無所謂,我的西瓜人,會證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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