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三月三十日,我度過了此生最捷克也最幼稚的一天。





故事由當天早上8:00開始。

我和一群白人(剛剛想用一個恰當一點的詞來形容我可愛的同學們,結果想了半天這個最能貼切形容我的處境)在舊城廣場站集合,由多元文化與性別教育議題課程的神祕女老師愛娃帶我們出遊,一訪位於布拉格市郊一所實踐批判式教育的雙語學校——天使國小。



所謂批判式教育,我們正在學一位提出它的代表性人物,名叫保羅費爾,是一個巴西教育學家,雖然他在著作當中有非常深刻的社會學剖析、詳述死板教育帶來的社會壓迫和政治上的負面影響,以及如何以批判式教育,透過對辯、溝通,破除各種形式的壓迫,但是這種東西還是不要放在這篇應當很歡樂的網誌裡,來折磨我本來就已經不高的點閱率。

總之,實踐批判式教育的最高準則,就是「教學相長」,不是老師單方面「塞」知識到孩子的腦袋裡,而是在教導的同時由學生的反應獲取新知,在學習的同時由提出見解而互相教導,這便是天使國小成立的主旨。




這一天,愛娃替我們安排了一個三年級的班級「4A」,讓我們先觀察一小時他們上課的情形,然後帶他們進行兩個小時的活動。

班上一共有十八位學生,由於是雙語教學,其中也有三位生於外籍家庭的學童,父母分別來自波蘭、美國和澳洲。

當我們打開門時,他們坐在小地毯上微笑著等待我們,上一節課4A班正在學水循環,忘記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的人,容我喚醒你的記憶,就是水份在大氣層、雲層、降水、地下水、山泉、冰川、河流、大海之間循環的過程。

只見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張圖解,課桌上一本一本五顏六色的筆記本,攤開的那一頁,都畫了有點類似但各有風格的水循環圖。

老師說,他們將會我們獻上一首剛剛學會的水循環歌,歌詞裡滿是我聽都沒聽過的科學單字,蒸發(evaporation)啦、凝固(solidification)什麼的,他們一邊大聲高唱一邊吃吃地笑,輕鬆走過六音節單字眉頭都不皺一下。



高歌之後,老師把他們分成三組,一組留在小地毯上玩水循環紙牌記憶遊戲。

一組到大地毯開動腦會議,共同討論完成水循環填空;

最後一組坐到位子上,根據自己畫的水循環圖,寫下水滴冒險記;

三組完成之後再交換到下一組進行活動。




這三個活動輪番並重覆訓練孩子們的記憶、聯想和組織能力。然而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小地毯上的記憶遊戲。
規則和撲克牌的釣烏龜一樣,只不過紙牌是為水循環特製的,每一對相符的紙牌都帶有一模一樣的符號,冰塊、雲、雨、河流、大海等等,以及關於水的兩則相關常識,翻出兩張相同符號的牌的學生,必須唸出兩則常識,然後比較出結論,才能把牌收走。

例如說,大海符號的兩張牌,分容分別是:「太平洋有一億五千萬平方公里大」、「印度洋有七千萬平方公里大」,抽到的同學在唸完之後比較兩個事實,然後可能會說:「太平洋比印度洋大」。


這個遊戲看似簡單,但是除了讓課程有趣,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

第一、在學習科學的同時,不分學科地獲取其他領域的常識,例如數學、地理、物理等等。

台灣教育改革力求減低時習壓力,但是光從各學科內容下手,課程安排卻遵循著學科之間的楚河漢界,各領域之間毫無交集,在知識中畫了一道又一道不需存在的界線,反而限制了學生自我發展的能力,到頭來,整體學習情況是壓力減低還是效能減低?

這一點,洪蘭教授曾經在去年六月的一期天下雜誌專欄中提到過:「教數學同時教地理、學閱讀就是學歷史,跨學科的融合教學法,讓孩子不必因為一個法案通過,就得多上四小時的課。」
想不到我當時讀來覺得不知何時才能看到台灣教育有這一天,現在卻讓我在布拉格社區小學裡見識到了。

另外一點,則是訓練學生們「產生知識」的能力

以前還在讀資管的時候,大家都知道,資料、資訊,和知識之間的差異,就是「資料」是不具意義的事實或數據;「資訊」則是在資料中尋找關聯性而衍生出的意義和情報;最後,「知識」是運用取得的資訊,歸納出活用性的解決方案。

一般而言,電腦程式碼可以透過比較和排序將「資料」加以處理,做到最基本的「資訊」產生過程,提供使用者有價值的情報;人工智慧世代的科技則可以仿效人腦運作,進行個案解剖與分析,產生「知識」用以決策支援等等。

從前人腦才做得到的,現在的電腦科技也幾乎足以媲美。然而,如今,人腦真的做得到嗎?

資料輸入,加以處理,產生資訊,加以利用,轉換為知識,這原本應該是人類最基本的思考運作方式,也是這個記憶遊戲的基礎。


但是,在我們的教育體系中,孩子們的大腦卻是吸收資料、吸收資訊,然後連知識也整塊打包好等著我們嚼下去

在台灣,老師總是會直直白白地告訴你:「太平洋有一億五千萬平方公里大、印度洋七千萬平方公里,太平洋比印度洋大,背下來。」

然後考試考你:「太平洋、印度洋有多大?哪個大?」


這種資料、資訊、知識,一並裝箱塞進腦子裡的模式,省去了一大段用腦袋所需要的時間,的確是大大加快了學習的步速,卻也重重地壓死了孩子們處理資料、產生資訊,進行分析整理出可用的知識的能力。


無論是「太平洋有一億五千萬平方公里大」、「印度洋七千萬平方公里」、「太平洋比印度洋大」、還是「太平洋自然現象對人類生命的威脅」,如果是透過全盤吸收,而非自我產生,對於人腦來說,都只是一串串無意義、無關聯、無關痛癢的陳述句而己。

換句話說,再深、再廣的知識,只要不是靠自我大腦分析得來的,最終只會淪為攤死在記憶中的無用資料。凡是未經處理的,一律都毫無意義


這就是為什麼,在英文文法中,我們會說「gain knowledge」(增加知識),而非「learn knowledge」(學習知識),因為知識無法透過他人口中獲悉,只能由自身分析經歷提升。

想見隨著他們成長,終有一日成為社會公民,看著報章雜誌上的數據,無論是民生版上的所得稅、GDP,還是國際版上的人口成長、自然資源、汙染指數,這些都將無法喚起任何思考、任何情感、任何反應,只因他們早已習慣了,不經處理、拒絕分析、毫無聯想的現成知識






當然,在這些有絕對潛力補足台灣教育的缺憾的教學考量之外,最值得我們重視的天使國小特點,仍然是:他們真的快樂中學習,在學習中得到快樂

這和台灣學校那些用1280pt巨型字體塗在牆上、紅通通的油漆高聲疾呼只怕教育評鑑委員看不到的口號有截然的不同,

在他們身上,「快樂」是真的能夠得到應證的事實,而且絕不僅僅限於放學鐘響的那一剎那。






在出發之前我就知道,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實驗活用教學的新式學校,但在我預期之外的是,這個實驗竟然如此成功,使我不得不為之驚豔。




老實說,我剛進教室五分鐘、他們一開口唱歌的那一秒,就開始想哭了。

並不是突然受到上帝的感召,還是他們真的唱得那麼好聽,而是我從來不知道光是學水循環就可以那麼開心。





最令人驚奇的是,如此優良的教學環境竟然是自來公立小學,換言之,它在捷克的教育體系之下,學費全免。

這又再度提醒我們,要論教學品質,公立私立與否絕非、也絕不能成為藉口。




【4A班的孩子們與尤安娜,Week 22提到,擁有名模身材和大嬸性格的希臘女生】



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女學生們跑去和老師借電腦,只見投射營幕上的游標移到IE,在網址欄被鍵入了一個全世界橫跨種族都該第一個學的英文單字,連我媽都比我姊先學會怎麼用的偉大發明:「Youtube」,然後搜尋「Black Eyed Peas - The Time」,這首全布拉格轟趴和夜店每晚都在放的歌,所有女孩擠到地毯上跳起舞來。


接下來是讓我忐忑不安的遊戲時間,我們一共分成六組進行,每組二十分鐘:

1) 祝福花束(用紙做出玫瑰花然後附上祝福的紙條,是一個很娘的活動,但抱歉就是我們這組)

2) 聽文化猜國家(由我們每個國家的同學向各組抽到的三個孩子分享文化特色,然後再讓他們告訴全班,猜他們代表哪個國家,可想而知我的最難猜)

3) 送信到波士頓(讓孩自繪明信片寄到波士頓一所小學,我們其中一個同學的朋友所任教的學校,之後他們也會寄回來自波士頓的明信片,是連我都想參加的活動)

4) 火山爆發(利用蘇打加到可樂裡展生的二氧化碳劇烈反應進行的一種令人興奮而難以言喻的科學實驗)

5) 帶動唱(有非常酷的美國兒童營隊必備曲目和鯊魚歌)

6) 營地遊戲(羅馬尼亞式鬼抓人,還有鴨鴨鵝duck duck goose)




基本上我和害羞酒鬼波蘭女生Kasia、Tosia打頭陣的「祝福花束」,在三十分鐘後總算是在一場混亂當中開開心心平平安安的落幕,但是真要講起活動進行得如何,還是有很多值得喇塞一番的地方,為了節省時間(意思是我懶)加上自認為寫得不錯(很不厚道),有興趣知道的人請參考我交給愛娃的心得報告,或是用Google翻譯協助:

Topic on Education: Multicultural and Gender Issue in Central Europe

Homework  31-03-2011

Reflections of visiting Angelovova

Yunshan Hsieh

Before today, we were still trying to think up how to make the activity NOT just doing the flowers, since it should be more fun or at least have something valuable in sharing of culture. 

And then, things turned out exactly opposite to our expectation.

First of all, there’s no such thing made in concern of culture sharing or any other multicultural topicWe were totally JUST DOING FLOWERS for 30 minutes (sorry).  Secondly, another thing that went against our expectation is that it was SO FUN just doing the flowers!

The children who finished their flowers in a short time enjoyed exhibiting their work around, instead of sitting there and getting bored as what we are worried about, and those who messed up with their flowers didn’t get pissed off or gave up either, like we were terribly afraid; instead, they laughed at their own flowers and started joking around with their colleagues.  We have been putting so much strain on ourselves that we just forgot that how fun it could be by the sheer work of creating, and to have the time being with them or they being with us was the most primitive, firsthand way of culture sharing, although I must admit that what they taught us is way much more than what we taught them.  In the second activity when I was again uncertain about how to introduce this elusive island, they, once again, amazed me with their authentic enthusiasm to learn and their ability to have fun in learning.  To me, the reason why they are so astonishing to us is not only how clever they are, but how they are happily learning.  I’m moved, but also feel sorry in the same time for the fact that it is so hard, both when I was in this age and now, for the kids in my home country to make an association between these two words: “happy” and “learning.”














另一個讓我很「剉」的part是來自「民族精神組」(意思是由來自捷克、斯洛維尼亞和西班牙,幾個平常就是文藝青年,閒來無事的話題就是民生、民族、民權的同學所組成的團隊,和我們的酒鬼組截然不同但我偶爾也會加入他們的座談,滿足他們對亞洲觀點的需求)的聽文化猜國家活動。

我也受邀成為他們的贊助者之一,獨自面對三雙好奇的眼睛(美國組的三個小孩則要面對八雙更好奇的眼睛,美國人實在很多)。 




但是老實說,小孩子在我的印象中一直以來就不是很好「弄」(我的意思是…你懂)。


西班牙文藝青年告訴我,我大概可以告訴他們三點,習俗、食物、舞蹈,然後先讓他們猜猜看我的國家。

結果搞了半天只有我很認真地教孩子台灣的習俗、食物、舞蹈,其他組的人忙著跟孩子對戲跟套好台詞。

老實說,他提出的這三點本身就像是西班牙人會想到的重點,尤其是直接假設每個國家都一定會有特色舞蹈,這可能有,但食物就不一定了,因為,套一句關雲長的話:「美國人根本不懂吃」。



不過,除了對處理小孩心生恐懼,另一個使我幾乎陷於困境的是,自己生在一個如此難以名狀又不見經傳之島。

在我和三個孩子說:「我們的國家講中文,吃米飯當主食……」

女孩安娜問:「是中國嗎?」


「不是……。」每逢回答這個問題我都膽顫心驚,更何況是面對那樣天真單純的雙眼。

貼心的「民族精神組」,名符其實地十分重視民族精神,還在活動前一臉疑惑地來向我確認國旗,我屏住氣等她翻開紙牌,看到青天白日還是忍不住鬆了一口氣。不能說是,我只好說不是,不然難不成要我從國共內戰講起?




安娜嘆了一口氣,說她本來猜得十之八九,現在說講中文、吃米飯,竟然不是中國,那是哪裡?

男孩喬瑟說:「越南!」
我搖頭。 

另一個男孩渥加說:「日本!」
我再搖頭。

三個孩子忍不住發出呻吟聲……。


然後渥加像想起什麼似地大叫:

「阿富汗!」


我忍不住「蛤」了一大聲,又趕緊憋回去,微笑著搖頭。

沒辦法,這國家雖然有長達四個音節、字難拼又難發音,但見報率實在比台灣高太多。






然後就到了最後一點:舞蹈。




要教什麼舞我必須說明一開始是想過原住民娜魯灣舞蹈,但那東西得配上音樂,而且一跳就沒完沒了,後來想想還是教了台客舞,原諒我吧大地之母。

老實說,我很幸運,我帶到三個非常機敏的學生,又或者說,這班上隨便找三個都那麼主動、那麼聰明。當我不小心說溜嘴:「所以,台灣的舞蹈是像這樣……」

喬瑟馬上發現並大叫:「台灣!妳剛剛說『台灣』的舞蹈!」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笨。 




不過看到他發現我講漏嘴知道答案時的興奮表情,我突然有種感動的感覺。




因為他們一直都在想,明明我們已經開始跳舞了,他們也還在心裡想,不停想著我到底是從哪裡來。

而且,當他聽到台灣時,沒有糗我說溜嘴,反而忙著高興自己可以知道答案,即使這個答案他聽都沒聽過,以目前來看知道台灣這個地方在他的未來也不一定會有什麼作用,但他還是那麼開心。台灣。 





在顫顫驚驚的台灣文化和台客舞教學之後,便來到了成果發表的一刻,這時主持人問說:「有沒有誰想要第一個上來呀?」

我還在為台灣主權和孩子們的反應心神不寧時,安娜竟然搶先舉手,說:「我們!」
然後轉過來朝錯愕的我燦爛一笑。

我的媽呀,我這輩子除了吃飯從來沒想過什麼時候要衝第一個。


孩子們充滿自信站上台,毫無排練卻默契絕佳,整齊地和大家用中文自我介紹,然後一搭一唱地說著:「我們的國家在亞洲!」

「我們說中文。」

「但是不是中國!」(我抖了一下)

「我們吃米當食物!」

接著在我數完一二三四後有模有樣跳起台客舞來。

底下孩子開始猜這是什麼國家,日本、越南、韓國、蒙古又輪番來了一次。最後一個瘦小的男孩拼命地伸長身體撐高了手,說:

「台灣!」







弄完他們,我也想生小孩了。 









後記(關於照片):作為先鋒就在一開始陷入恐慌,加上我神經過敏自認為有一張觀光客長相(基本上只要是亞洲人都長得像),所以帶了相機還遲遲不敢拿出來照相,深怕孩子們玩得正起勁卻發現我在旁邊忙著當觀光客。

此時愛娃突然跑來問我們誰有帶相機,大家都一臉惋惜地說沒有,我頓了三秒然後承認:「呃…我…我有帶耶。」

之後才興高采烈地拍起照來,不過已經接近節目的尾聲,大家在玩鬼捉人和鴨鴨鵝了,好家在還是因此有了大合照。



【大合照】

左下角是天使國小A4班導師,左上角是我們的神祕女老師愛娃。

我的小救星們是最底下數來第一排穿白色T恤的安娜,第二排黑色T恤帶白色亞馬遜塗鴨的喬瑟,以及第三排在藍頭巾旁有點娘穿白T的小渥加。

我則是站在一個明顯剛調好相機小跑步插進去的位置。





十個小時候,布拉格「小小戲院」上演兒童劇【演「笑」會】,未完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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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生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