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十月定下訪港行程時,絕對沒想到金鐘佔領區會持續到我們十二月終於抵達的這一天。
這還剛好在下令清場前的倒數,有的消息說最快明天,有的消息說最快後天,和稍早台灣九合一選舉時一樣的媒體嘈雜和網路流言蜚語,但在這裡,突顯了人們的緊繃和無力。
所以此時訪港第一站,必然是金鐘。
第一個觀光客攝影點:金鐘上河圖
圖上攤開金鐘佔領區主要幹道和巷弄舖滿的帳篷區、醫護站和廁所,不過引起我興趣的倒不是佔領規模,而是左上角的「光明暗角」。
關雲長解釋了這個外地人不明瞭的佔中梗:警方稍早對著媒體喊話,說「我們警察做事光明磊落」,次日立即被爆出在暗角圍毆示威者,人稱「暗角打鑊」。
在警方動作的是與非爭論當中,對立也不斷白熱化,似乎沒有疏解的空間。
我說,在台灣太陽花時期也出現了警民輿論之爭,當時傳出警察猝死消息,學運立刻感到腹背受敵。
此時一方面有基層警員發文說心裡支持學運、
一方面也有社運人士喊出,早在學運之前就不斷爭取「警察組公會」,至今亦然。
然而在佔中一地,似乎顯得非黃即藍,支持警察就是革命的敵人。
如同太陽花時青島東路上各種風格的馬英九肖像比過去蔣介石銅像還多,香港街道上,習近平面孔出現最頻繁的時刻,大概也是這個時候的金鐘。
傍晚五點,街上的人寥寥可數。
但是一到六點,就是下班時間了。
即使城巴繞路而行,度過平凡上班日的人們也準時報到。不能與你一同留守,只能來望一望這恍如夢境一般、「癱瘓」卻未曾如此有生命力的干諾道中。
別人賣命,我們插旗。
可惜政黨不懂什麼叫公民覺醒,它真正的定義,就是早知道你們這些在野黨玩假的沒路用靠不住,恁祖嬤只好自己來。
這個地方人人清醒,哪容得了你趁機喊「凍蒜」?
出現了我在香港看到的第一片田。
在這裡,公民偷偷證實了柯P人行道種菜的可行性,還真沒人打算偷菜,即始是在全香港最貪婪、最現實的路段上。
台灣梗不只一個:
黃色的傘和防水布大概賣得最好。
時間拖過了2個月,你還記得守候立院超過2週時的無助嗎?
內部的分歧、外界的不諒解、眼前的虛晃和身心的疲備,
我竟然無法想像若是太陽花硬撐超過2個月會是什麼樣貌。
我們只能互相激勵,告訴彼此請你信任我,因為我也將信任你,無論發生何事,大概也因為我們已一無所有,只剩下對方了。
「我們」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呢?
「我們」充滿美感,
卻不打算遵循和諧理論。
「我們」理智,
但也不理智。
「我們」恨,
卻正是因為「我們」非愛不可。
愛使「我們」在乎,
卻也讓「我們」感到困惑。
「我們」以各種面貌存在,
有時激昂,
有時只是靜靜看著。
「我們」在意未來,懷著理想的同時也現實而平凡,考前不忘K書。
「我們」面對憤怒時,也以幽默讓自己維持人性。
「我們」絕大多數都不是生來就要革命,只是一心一意想用盡一切資源來跨越阻礙。
在9日走了一趟金鐘之後,回到旅舍,同房一位正因為前天的寒流發著高燒的內地旅人從床上坐起,問我去了哪裡。
我說:「金鐘。」
「不是要清場了?」
「對,所以特地去看了一下。」
下舖的內地女孩也抬頭看著我。
那高燒的男人沉吟了一會,帶著試探的語氣說:「有一些問題,我到台灣玩時一直不好意思問人。能不能請教妳?」
哈,對於這種別人不好意思問的問題,我這人最好意思回答了。
「妳們台灣最近不是選舉嗎?」
哇,剛好問到我最擅長的關鍵字,除了金門每個縣市在下都有點研究,我已經磨刀霍霍,準備有問必答了。
「導遊當時可能想騙我們多買一些東西,跟我們說這回選舉民進黨大勝,我們以後要再去台灣玩就困難了,是不是真的?」
我們就在這黑暗當中一個坐在上舖,一個坐在對面床的下舖,保持安全距離地聊著。
房間沒開燈,但我感受到他的臉頰紅通通的,像是準備要透過一道牆縫,去偷窺那期待已久的畫面,我想他其實猜到了,牆後的答案。
「當然不是,」說老實話藍綠選情連抹黑都沒拿陸客做文章,真虧這導遊掰得出來。
「首先,陸客政策是由中央政府決定,這次贏的只是地方政府,中央執政黨還是國民黨。
另外,民進黨已經不能再走以前盲目仇中的路線了。」
我接著跟他解釋,依照目前台灣民智,特地渲染要大家仇中反而只會引起台灣人民反感(只差沒說這種仇外宣傳的做法,讓人感覺特別的CCTV),
所以民進黨即使在2016勝選,也一定會改變過去的路線,已經開放的絕對不可能收回,否則一定又會被說是鎖國、排外了。
其實,對仇中宣傳民眾會反感還是叫好,這一點我當下還真不太有把握,畢竟又想到還是經常聽到人們把426掛在口中,但在解釋下一題時,情況就明朗了。
「那就是導遊想騙我們買東西了!(笑)我後來自由行嘛,我一說我要去高雄玩,大家都說要我特別注意安危,因為高雄可是民進黨的大本營…」
「這個說法就是全錯。」
「對!我到了當地,發覺大家還是挺熱情的!」這我保證比天龍國還要熱情。
「沒錯,其實…也是因為你是自由行,台灣人對於陸客的反感集中在團客身上(大笑)。」
我實話實說,仔細想想,我們使用426的時機點大多也是陸客團。
『中國』這樣的字眼一向在大眾內心分成兩種概念,像是同名同姓、性格卻天南地北的兩位中先生,一個是已經亡故、成為幽靈的美好中國,敦親睦鄰、忠孝節義、禮樂射御書數和天文地理古代神話多半都和這位中國有關;
另一個中國則是剛成年的年輕小夥子,收入頗高但文化水平奇低,脾氣古怪、蠻不講理、短視近利,寫得一手醜字,簡直是個沒受過文明教育的暴發戶,更令人髮指的是他竟然瞧不起另外那位已故的中國。
當台灣人提到這兩位中國時,經常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要看上下文才知道它指的是討喜的還是不討喜的那個。
第一位中國先生,讓我們簡稱他為「中一」,另外一個,就叫他「中二」吧。
在洋人面前,台灣人會成為中一先生的代言人,明明在學校考試時拼命咀咒他,在座上有洋人時的餐會上突然又要為他辯護,有時還借屍還魂,說得像是中一先生已經附身在自己身上了。
但要是說到中二,那就必定是眾矢之的,要嘛跟著大家一起罵臭他,要嘛親戚朋友和他有點干係的,非得立即使出勝元切割大法,田無溝、水無流。
所以有人說台灣人對中國的態度矛盾,說話的人一定沒發現,中國實為二人矣。
就像島上有些人把中二誤認成親切的中一先生,以為中國仍然在世,仍然值得愛慕景仰並且令人著迷嚮往。
也有些人把對中二的厭惡連帶牽扯到老中一身上,任何替老先生說話的人肯定是和那沒品無良的小王八蛋一國的!
大概因為這個通融性,『陸客』這個詞也分成了兩個概念。
「在我們印象裡面,團客就像……大爺一樣,」為了避免出現更加激烈的字眼,決定從階級這方面著手來解釋,算是台灣當代青年和共產國家人民之間的共同語言。
「就是說話大聲、嫌東嫌西、財大氣粗這樣。但是自由行的陸客比較…不一樣,(我差點要說自由行的陸客比較低污染,但我其實是站在碳排量的角度看,怕被誤會以為暗諷陸客是污染)
「簡單說,當你一個人走在南台灣路上,不管你是不是陸客,我們都會想,你就一個人旅身在外嘛,大家一定要幫你的。」
「對!我也覺得如果跟團的話,特別不能融入當地文化。」嗯,我聊天的對象,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天津人,之後還特別在意地問了我碗粿和蚵仔煎的實際內容物是什麼。
在這過程當中,下舖的女孩一直安靜地聽著我們對話,我大笑時她也含蓄地笑,我確實也一邊猜測著她的反應,但倒不是特別放在心上。
畢竟我從來不對陸人帶著惡意,而且難得遇到素味平生就想要問我敏感問題的人,顯然有一定程度對我莫名生出了一些的信任,要不就是燒壞腦袋了。
不管怎樣,我就是趁這個機會開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過直到隔天中午,她的朋友抵達後,我一面打包行李聽見他們兩人的對話,才明白她當時聽見我說金鐘時,心裡面沒說出來的想法。
「我們去一趟金鐘好嗎?」女孩是個上海人,但口音裡完全沒有上海人的驕氣,我問過她,但沒提驕氣的事,只說她怎麼好像南方口音,她說因為室友是廈門人,原來真是近朱者赤(亂用成語)。
「……妳怎麼想去那呀?」
「就是去看看。」
男孩帶著嘲諷的語氣:「妳怎麼不乾脆去那一起佔領算了。」這下我聽出來了,上海口音。
清場倒數最後一天,媒體和人潮都前來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下這金鐘的2個月。
我這觀光客也是。還有不能露臉只好負責按快門的卡羅同志。
或許明天就要消失,但此時你我同在;
有傘,就有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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