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晚上7點50分,我出門去買米。

 

 

5分鐘後,我在日光大橋上,不小心哭了出來。

 

 

20個小時前,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心裡想著,我究竟該買一公斤,還是兩公斤的米?

 

 

32個小時前,早已下定決心在十月二十五日契約結束後就離職回到臺北展開另一階段的新生活的我,再度,第N次地被新的漂亮說法要求留下來繼續工作。

 

我並不是討厭這個地方才一再拒絕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事實上,我熱愛這個地方。

因為熱愛,所以痛恨那些無法改變的事情,痛恨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的現在的我。

在我內心深處,是希望有朝我能做點什麼改變的時候,這裡仍會像現在這樣張開手臂接納我。

 

當然,拒絕的理由還包括了現實的條件。

還記得最初館長第一次開口問我約滿之後願不願意留下來繼續工作,但是必須由正式人員的職務代理轉成派遣人員,那時他給的薪水是22K,遠低於我目前的待遇,也遠低於我能夠償還學貸的最低限度。我不表態,繼續微笑,但在心裡徹底的否決他。

 

除此之外,在這個館內,正式人員和派遣人員之間的地位差異是很微妙的。他們彼此寒喧、說笑,但大都建立在特別脆弱的客套禮數上。實際工作時,大多數的事情都是正式人員認為做了會浪費自己的才華,因此派遣人員們即便再忙都只好一一攬下的。因此這個館內很多運作上的支柱,是依賴這些身兼數職的派遣人員。偏偏大多數國立機構的福利和對於專業的尊重,都是派遣人員不能傻傻地以為自己能夠同等擁有的。

 

可想而知,目前已經因為年輕、歷練不足而常常被擺一道的我,如果又從正式人員轉為派遣,那麼將來的際遇會是如何?除了現在手邊的工作之外,不但多了正式人員丟過來的燙手山芋,連在薪水福利上都不能對喪失的成就和工作品質做出任何補償。

 

每次我提到這個被慰留後薪資減半的情況時,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為什麼妳要做的事情變多了,但拿的錢卻變少了?

 

理由很簡單:一、我不是公務員,二、我只有大學畢業。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很慶幸館長開出了22K這種人見人發火的數字。因為我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搭配現在的這個館能夠開出什麼樣的花。縱然我的存在在半年來為這個館省下了粗估至少40萬的大小設計費,但我並不期許自己生命的價值是設計七千萬張完美的海報,我只想設計一個,一個就夠了:看得見的未來,我自己的和這個館的。

 

然而,隨著我離職的日子愈來愈近,這個K數竟然突破體制地慢慢在長官們的口中上漲了。先是達到了原先只有碩士畢業才能拿的數字,然後在32個小時前,主任找我到他辦公室,壓低了聲音告訴我,他現在可以確定我若願意留下,在12/31以前,我拿的是30K,目前只有資深派遣員工才能拿的數字。1/1以後若想轉任計畫助理,也會有同樣等級。這在機關內,已是會令他人不平的特惠了。

 

我必須承認,這讓我不似原先那樣堅定,因為拒絕的原因少了一個。而且不能馬上離開的原因也多了一個。原本我放棄的是22K的機會成本,投資的是必然高於22K的下一份薪水,但是現在我必須放棄30K的機會成本,去投資一個很可能低於30K的下一份薪水。

 

不過,另一方面,讓我急於離開的決定性因素仍然存在:

 

f(現在的我,現在的這個館)=我*這個館=0

對雙方都沒有未來可言。

 

我要為了30K忍受毫無發展的時光嗎?

 

我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我還有好多計劃準備在離開這裡之後大肆展開呀!

 

 

於是在接獲消息後的第23個小時,我決定了明天要買一公斤的米,然後我會在原訂的十月二十五日吃完它,離開臺東。

 

 

接著卻在第24個小時,我翻出了一張薄薄的泛黃的紙,上面淡淡的墨色,印著兩行字:

 

只恐前途明有變,勸君作急可宜先

 

且守長江無大事,命逢太白守身邊

 

 

這是我在中秋拜拜時,在家鄉慈玄宮裡求到的籤。

 

儘管當時並非十分在意,覺得它似是有解又似無解。但在剛剛做出重大決定的此時,我便順著自己的情況,試著解解這支籤,懷著考完試對參考書答案的心情。

 

我媽說過,「太白」指的是太白金星,就是一個善神。即然有「太白」守著妳,自然是有保佑的意思。

 

大致看來,籤裡有三個關鍵字:「變」、「長江」、「太白」,我猜大概像解方程式一樣,必須把現實中遇到的事情一一代入才會得出結論。

 

如果這個「變」指的是現在這個30K的消息,那麼「長江」或許是我原先盤算好要離開的計劃,這麼看來,我只需要維持原本下定的去意,「太白」大概就是指我下一階段的發展已經註定,就能平平和和地過了。

 

但是,如果這個「變」指的是目前還沒發生、即將在我離職後發生的事,那麼「長江」就會變成是我現在在台東的這份工作和生活,因此我若答應留下,「太白」就是指目前在這裡遭遇的瓶頸也能迎刃而解了。

 

一邊讚嘆解籤這檔事還真是各說各話,端視代入的變數不同,竟然會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結論;一邊又發現,我竟然因為這支籤再度陷入無解的迴圈當中了。為了這件事還特地上網Google了一下,太白金星是個什麼樣的神?他是這支籤裡的關鍵線索嗎?他有什麼故事?以他的性格,他會希望我怎麼做呢?結果差點把吳承恩的西遊記全看完了,還是沒找到答案。

 

就在這時主任又闖進辦公室來,問我決定得如何了。明明一個小時前心裡已經確定要婉拒,現在居然這麼不科學地為了一支籤,我又推托讓主任再給我點時間想一想。

 

除了這些在我腦中盤旋的事,我又不得不注意到自己因為這些事情浪費了一個早上,工作一點效率都沒有,不管是不是快要離職,這大概是我最難以忍受的事了。

 

終於在中午休息時間,我播了一通電話給我媽。

 

其實我並不打算靠這樣獲得答案,因為我知道,固執如我,這件事最後決定的人還是我自己,就像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一樣。

 

何況在一個那麼適合打嗑睡的時段,硬是逼著60歲的老母親,聽完焦燥不安的我一口氣講完你目前讀到的所有細節,而且連讓她打個插的機會都沒有,她能說出個什麼道理呢?

 

正當我講完之後心裡覺得她也要睡著的時候,她冷靜地開口了:「好了,那妳聽我說。」

 

接下來的這句話,我覺得應該列入華人歷史名言錄裡面:

「妳不要一直想著我們家沒錢,我們只是不想去賺而已。」

 

哈哈,有這種娘,世上還有誰會因為利益迷失自己呢?

 

「現在知道這兩個月有30K是不錯,但是兩個月加起來不過六萬,六萬是什麼大事?妳不是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嗎?那很簡單,妳覺得有什麼該做的,妳就留這兩個月去做,什麼時候做完,或是什麼時候妳有新的機會了,妳不想留了,妳隨時可以離開。」

 

「妳隨時可以離開。」

 

從我媽開口的第一句話,我便不自覺地裂開嘴笑了起來。

 

對啊!有什麼大事想不懂的,道理不是很簡單嗎?30K就30K哪有什麼問題?

不但沒問題,而且簡直是雙喜臨門!現在我只要做到十月底,就等於是履行完我在合約上的義務,沒有合約綁著我,接下來雖然轉成派遣人員,但是只要有機會,我隨時可以前往下一個階段。甚至說,在這裡誰惹我不爽了,我隨時可以離開。

 

我才是那個拿著籌碼的人。

我也不像大多數已經在臺東結婚生子的派遣人員,我今天想去台南,我明天就可以動身。

我早就得到「長江」,足夠以不變應萬變,以萬變應不變。

 

從頭到尾,要不要留下來的分別,只有一個:

 

「老闆,麻煩包2公斤的白米!」

 

也不過就是多買一斤米而已。

 

 

 

 

兩公斤的米背在身上沉重了點,心裡頭卻輕鬆多了。

 

 

第32個小時,走在日光橋上,我解開了這個方程式。

 

 

 

 

 

 

 

原來守在我身邊的太白金星,就是我老媽。

 

 

我早該知道的嘛,就像從前一樣,有老媽在,當然沒有什麼事是大事。

 

 

難得,就讓我當一次媽寶吧。

 

 

第32小時又5分,為了避免路過的人以為我是哭著要跳河,於是開始大動作擺手臂假裝自己在健走……

 

 

我天真地自認為一直以來都是獨自一人奮鬥過來的,

但事實上,每次感到迷惘時,我都會仰起頭,在空無一物的夜空中,

 

尋找一顆太白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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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生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