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我在宜蘭醒過來,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悠閒的節奏。
誰知道,我會在這個早上跨越了自己一輩子不願碰觸的禁忌。
走去火車站的路上,經過了建築外觀沒有一絲美學價值的宜蘭美術館:
連附近被拆掉的舊屋留下來的空地都比它值得欣賞:
不過反正我也沒打算逛它,只是不自覺地被直前方美術館人行道彼端坐滿了人的攤位所吸引。
只不過是個市場口的小麵攤,萬萬想不到,我人生中的斷崖,就在這個轉角。
遠遠就看到這位小兄弟,正在張大了嘴吃著一碗看起來真的很好吃的麵。
雖然原本想找找飯糰滷肉飯之類的東西,但看到他吃麵的樣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早餐必須是這碗乾麵。
於是我走到攤位前,叫了一碗乾麵。
正當我坐下來時,背後響起了滅絕師太的聲音:
「小姐,妳應該要點我們的餛飩,我們的餛飩很好吃。」
這句話在我耳中簡直是指甲刮黑板,聽得我直冒冷汗。
原因無他,認識我5年以上的人都知道,朕是不吃餛飩的。
不光是餛飩,
舉凡水餃、煎餃、燕餃、湯包、燒賣、鍋貼、肉包,
我都不吃。
一言以蔽之,朕不吃任何有包皮的東西。
包皮過長的我也不吃。
尋著師太的聲音回過頭,看到的是一位正在包餛飩的大媽。
大媽看起來神清氣爽,聲音十分哄亮,讓我依稀感受到整個麵攤的目光因此聚焦在這個「竟然只點了乾麵不點餛飩湯」不識相的外地少女(指我)身上。
大媽接著繼續說,「小姐妳第一次來不知道,來我們這就是要吃我們的餛飩。」
她視線低垂,兩隻手始終流俐地包著餛飩, 不曾停歇。才一句話的時間,面前又堆滿了整個小山丘。
我正思索著該怎麼跟這位散發著一股莊嚴氣息的婦人解釋,我不吃包皮這件事。
愈想愈覺得難開口,只能發出一陣無力的呻吟,之後便打算假裝沒聽到師太說的話。
整個過程她的視線都在餛飩上,雖然沒有正視著我,卻彷彿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
這時見我龜縮又使出一招飄雪穿雲掌,將我團團籠罩在她的掌風之下:
「我們的餛飩會出名,就是新鮮現包,都是用最好的食材……像豬絞肉和外面的就是不一樣,我們用的全是胛心肉來做餡料。」
胛心肉?!
這個關鍵詞瞬間把我整個人給點著了。
當時我正巧為了撰文而開始深入研究豬肉各部位的烹調方式,滿腦子都是豬的前腳、後腳、肩胛、胸腹。
其中,閩南人說的「胛心肉」,就是外省人的「梅花肉」,位在豬的肩背處,是豬肉頂級部位之一,僅次於脖子兩邊的「松阪肉」。
根據我的理解,胛心肉之所以位居第二,是在於油花分佈的比例和均勻度。
同樣是帶油的部位,三層肉(五花肉)肥瘦分明所以給人肥滋滋的感覺;然而胛心肉雖帶油脂,卻和瘦肉相融,所以肉的口感脆而不柴、香而不膩。
這段熟悉到不行的話,彷彿中華一番裡的一尾巨龍,在我內心掀起一陣波濤洶湧,忽地躍起而下,一頭鑽進我喉嚨,讓我忍不住嚥了口水。
通常拿來做絞肉、包餃子餛飩的,都是那些口感極差的低等部位,反正要絞得面目全非,就選便宜點的前腿、後腿,不必計較。
師太竟然用胛心肉來包餛飩,成本這麼高,難道不浪費嗎?
何況,胛心肉的可取之處就是它適用於任何烹調方式的完美口感,整塊就算再厚也不難咬。要是做成了絞肉,還剩下什麼優勢呢?
想到這裡,就知道不行了,這重重的疑慮必須在今天找到謎底;身為未來的豬肉達人,這餛飩,老娘非吃上不可。
「好!那就再來碗餛飩湯!」
實在不敢相信這句話竟然從我嘴裡迸出來,總而言之,跟他拼了。
來了,果真來了。
一陣狂烈的油蔥酥香氣直襲而來,這薄薄的餛飩皮在湯裡飄呀飄的,想起這就是我年幼時最痛恨的景象。
還記得與它初次交會,是在幼稚園大班,中午老師裝了兩顆,在寫著我的座號的鐵碗裡,那噁心的氣味我始終無法忘懷。
悄悄抓了一張面紙,把兩顆餛飩包起來,趁沒人注意把它丟到深不見底的桌子底下。
回到屬於你的暗黑世界吧!
邪惡是不能留在人世間的!
結果午休完就立刻被老師發現。
回到家的時候,全家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時至今日還會被提起「這偏食的小王八蛋異想天開把餛飩丟到桌子底下以為沒人發現」,彷彿我昨天還在做這種事。
隨著長大,對於餛飩的痛恨不減反增。
到了小學時,媽媽忙著做生意,大姐還在讀國中就肩負起替我們打理三餐、買便當的責任,經常就近買致遠路上的餛飩麵。
我一聽到是餛飩就覺得喪氣:「為什麼又是餛飩麵?我可以只吃麵不吃餛飩嗎?」
「不行。」
吃了麵之後,四顆餛飩還好端端地在湯裡頭,就是這同樣的裙擺,飄呀飄的,真是天底下最猥褻的畫面。
我左喇一下、右喇一下,就是不肯把餛飩勺起來。
「妳不要在那邊喇來喇去,妳就是想等媽回來說妳可以不用吃。」
「我本來就不吃餛飩,阿那家麵店不是有賣陽春麵嗎?妳看妳如果買陽春麵還比較便宜、我又可以吃完…」
「閉嘴,快點給我吃掉。」
當時我真覺得大姐是世界上最殘忍無情的女人。
撈起這一顆餛飩,二十幾年來的回憶全湧上心頭,
人生至此,剩下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碗餛飩湯。
接下來我又該怎麼辦呢?
當然是把它放進嘴裡啊!
就這樣扎扎實實地送到咱們舌尖上頭,再啟動下顎去嚼它,沒事的,別怕,一點也不難。
鼓起勇氣貌似順暢沒半途打住地完成了。
一放它進嘴裡,師太就在身後問起:「怎麼樣?好吃嗎?」可見打從我撈起餛飩,她就直直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還真的滿好吃的。」我回答。
這不是場面話,這是我人生的一大步。
這餛飩的氣味非但沒有我記憶中那樣令人作嘔,湯汁隨著咀嚼巧巧溢出,還真他媽有點鮮甜。
外皮滑溜挑動,內餡飽滿卻毫不反抗地在嘴裡散開。
怎麼搞的俺這二十幾年來是在糾結個毛啊?!
不對,完全不對。
我敢肯定每回別人一端餛飩出來, 我看都不用看,一聞就難受。那是來自絞肉混雜了辛香料在加熱時形成的複合式腥臭。
但這股腥臭在這次的餛飩裡頭卻消失了,究竟是為什麼?
根據目前所知的配方,不一定完全因為調味,很有可能還和肉質大有關係。某種暗藏於豬種與肩胛部位的祕密,讓這餛飩開啟我人生中的 exception。
然而,從此之後,包皮在我眼中便不如以往了。
在胛心肉事件之後,一次去新竹拜訪高妹的早上,交大附近的飯糰店沒開,高妹提議吃旁邊的小籠包,我居然毫無異議地坐下來點了一籠。
吃完了,甚至還想再點他媽一籠。
雖然如果裡面是蝦仁的話還是比較好。
時至今日,我已經可以在上班快遲到的時刻,買路邊的小籠包當早餐了。
偉哉大貓扁食,
扭轉了我媽我大姐20年來已經放棄改變的我的包皮食物恐懼症。
原來煮的人盛情邀請的力量,比強迫更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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