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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使用資訊科技和聽真人說故事之間最大的不同。


Kačka是第一個和我聊起捷克政治的女大學生,我在兩個禮拜前透過社會科學學院國際學生會辦的Buddy Program認識她,過程很簡單,我上網登入我的基本資料,然後捷克當地學生依據資料選擇他們自己認為合適的輔導(Tutor)對象。

並不是我精神有問題還是帝國主義太重要接受「輔導」,輔導的意思包括文化交流、語言交換、當地風俗民情和一般生活常識等,基本上Tutor是萬用的,一般來說美國人要找的Tutor就是負責在週末帶他們上夜店,找到我的Tutor則是一個民族意識強烈的女孩子,非常樂意回答我任何捷克國家民主進程等相關問題。

但她也不是「憤青」那種,她講著講著還是回停下來問一句:「聊這個會不會太無聊了?」


當然不會,與其說她是一個好聊的政治咖,不如說她是一個絕頂的受訪者,無論我問什麼問題,她都會從歷史、人文、族群、國際情勢等全方位給予完整的回答,只可惜我沒帶著錄音筆,又不好意思喝咖啡喝到一半突然拿筆記出來抄,所以只好憑我的記憶重述。




這一連串的歷史課起因於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捷克人都愛擺臭臉?」

當然我沒那麼神經病一劈頭就問她這個問題,而是她開場白讓我明白了她是個可以被問及敏感問題而不發火的人,換句話說也是為了回敬她的第一個問題:

“So… do you consider yourself a Chinese, or independent from China? I mean, can I ask about THAT?”
(妳會把自己當成一個中國人嗎?還是妳覺得台灣是個獨立國家。嗯,我可以問這個嗎?)

妳都問了,我怎麼好意思告訴妳 ”No, you can’t.”(喔不,不可以)

“Yeah, of course you can. But it’s a hard question, most of Taiwanese don’t really have the answer and many of us just want it to remain the status quo. But for me, I won’t say it’s an independent country, because as least it isn’t, for now. Saying that we are independent is meaningless if we are not. But I definitely WON’T see myself as a Chinese. To sort this out, we still have a lot more to do.”

套一句國內大陸研究權威趙春山教授在我們的「兩岸關係」課堂上說過的一句話:「各位學了兩岸關係也有一學期了,那麼我問你,什麼是兩岸關係呢?你說,不知道,那你就是真的懂了。你要是說,知道,那就奇怪了,我都不知道兩岸到底是什麼關係了你怎麼會知道?」

所以在稍微哈啦一下兩岸關係之後,我就進入正題了:「為什麼捷克人都愛擺臭臉?就連餐廳裡的服務生都一副我欠他們的樣子?」



「服務生的態度我也有同感,不過我相信這是因為過去共產時期基本上是沒有所謂服務業這種東西,所有的員工都是領一樣的薪水,不管今天有沒有顧客上門,他們領的錢都是一樣的,所以你來,我就賣東西給你,你不來,最好。

「即使我們不是共產國家了,這也已經變成是一個習慣,大家還是這樣做事。當然現在也有一些企業開始懂得維持顧客關係了。

「除了服務生之外,以一般的捷克人來說,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許多人在經歷過許多波折之後,變得不太能信任別人,尤其提防外來的人。

「過去在捷克有很多少數族群,他們之中有些的數量還曾經和捷克人差不多,例如德國人。

「但是在納粹佔領捷克之後,原本相處融洽的幾個族群關係變得非常緊張,甚至有一段時間,捷克人開始排外,捷克境內的德裔居民漸漸感到不再適合生活在這裡,就遷離了。

「現在在捷克幾乎沒有什麼其他族群,大部份都是說捷克語的捷克人,可能只剩下一點點猶太人吧。」

過去和平相處的情況,並不難理解,布拉格人引以為傲的作家法蘭茲.卡夫卡,便是講德語的猶太人,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以德語寫成。


然而在現代捷克的年輕的代之間,卻出現另外一股矛盾的崇外潮流。

有一天Helena回到房間之後笑著告訴我,她今天遇到一個New type of Czech(新型捷克人)。這個捷克人非常大方地在電車上跟她搭訕,還邀請她去他房間喝酒,她一路上只覺得很好笑,因為他的行為舉止一點都不像一貫內斂的捷克男孩。


她說,和捷克人說話是很有趣的,可以讓她多學一些捷克文,但是這個年輕的傢伙一點也不像她想像中的捷克人,他像是個「新型捷克人」(New type of Czech)。
這個字眼用得恰到好處,就像汽車引擎一樣推陳出新,不同馬力、不同進口商的新一代捷克人。

“He talked like an American.”(他說起話來像個美國人。)

我把這件事告訴Kačka,我問她,這裡明明是東歐,不是應該被週圍國家影響嗎?美國在地理上離捷克那麼遠,政治、國情、文化也天南地北,捷克並不像英國,和美國有共通語言和相似的背景與發展方向,為什麼我們在這裡還是可以遇到那麼多年輕一輩的人,穿著打扮、言行舉止,都像個美國人?

Kačka略帶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我身邊的許多朋友都是這樣沒錯。不只聽美國音樂、追隨美國時尚,在認同上也十分親美,幾乎把自己當成美國人。

「這一點和捷克身為小國的事實有關,加上我們被強國夾在中間,自古以來我們就必須依附在大國之下生存,從以前的奧匈帝國、德國納粹佔領、二次蘇聯入侵,直到今天在擺脫德、俄兩股龐大勢力的影響之後,過去對大國的認同感被大戰時留下的排斥所取代,但是捷克人仍然下意識地去尋找新靠山,此時放眼望去,美國就在那裡。

「在獨裁統治結束之後,人們對共產的仇視更加速他們將象徵民主自由的美國視為捷克的救世主,理所當然地,捷克開始在文化和政治上依附美國。」

即使表示這一切不難理解,但是Kačka仍然對崇美心態不以為然:「我可能比較傳統,但我還是很驕傲自己是個捷克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愈聽愈覺得這個腳本十分熟悉——一個地處歐洲大陸正中央、因為其地理位置上的戰略價值,在毫無抵抗力的狀況下被大國割過來割過去的國家,為了在今天看似和平的國際社會生存下去,持續周旋於強國之間。






我想起先前看過的一部捷克電影《Protektor》(守護者,暫譯),當中劇情的一大重點就是納粹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但是在電影當中這個事件被輕描淡寫地有點不可思議,人們的反應幾乎是:
「喂,我聽說納粹打算入侵了。」
「不太可能吧。」

過幾天之後:
「喂,納粹真的入侵了。」
「喔好吧。」

當時只覺得,有沒有搞錯,你們講的是不是自己的國家啊,怎麼可以搞得聽到國家被佔領了好像聽到醬酒漲價了一樣啊?就算是導演習慣低調隱晦的表現手法,直接在臉上淡漠成這樣也太不合理了吧?





連在Milan Kundera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中,對蘇聯入侵的描寫雖然多了些人們內心的掙扎,但是在行為上卻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吃飯的吃飯、移民的移民、回去的回去,好像在蘇聯坦克開過來之前,就已經認命了。

這個問題我從還沒來捷克就想問了,在我們的印象中,雖然波西米亞自古戰火不斷,但是捷克人卻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或者說,過度愛好和平到幾乎任何屎爛侵犯都能逆來順受地混著血水嚥下去的民族。

Kačka問我為什麼想來捷克,我說:「除了因為捷克目前在歐盟物價最便宜的國家之一外,雖然在台灣很少聽到和捷克有關的訊息,但是它的名字經常意外地出現在我面前。在讀過一些關於捷克的事之後,我對這個民族的淡定太好奇了。」

明明是在兩次世界大戰戰火中心,卻留下全歐洲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紀城市、從共產到民主,不流一滴血的天鵝絨革命、透過全民公投在和平交接下分割捷克與斯洛代克,尤其是二戰時納粹頭一個先佔領捷克,各國歷史課本上就這麼一句話:「德國納粹佔領捷克斯洛伐克」。

當鄰國波蘭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不昔和強大的德意志爭遍體鱗傷,捷克則是讓我百思不解地雙手奉上國土,雖然波蘭首府華沙因此全毀,昔日東西樞紐如今成為東歐最黑白的首都,而布拉格卻一整片乾乾淨淨地留下來,屋頂上豔紅色的瓦礫、童話般的街景仍然百年如一日,而且還年年為它的人民帶來大量的觀光收入,這個民族,究竟是有遠見,還是純粹俗辣?

“I wonder if you guys are really just too peaceful to fight back.”(我在想你們這些人是不是太愛好和平了所以從不反擊)我半笑玩笑地說。

Kačka大笑著說,「妳這句話千萬別到處說,我們聽到”Czech people never fight”,可能就像你們聽到”Taiwan is part of China”一樣的感覺。」

的確是一樣的,因為他們同樣都是來自一段解釋不清的歷史、一個只會激起仇恨的恥辱、讓一個民族永遠抬不起頭的傷痛。

「捷克的近代史是一場鬧劇。」

喔,這句話聽起來又格外耳熟了,真巧台灣的近代史也同樣能套用這個比喻。

「在納粹剛開始壯大的發展初期,當時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其實已經有所警覺,由於捷克的礦產資源,在奧匈帝國時期便是著名的軍工廠,有非常完善的工業基礎,因此納粹的首要目標一定是捷克。

「在納粹併吞奧地利之後,整個歐洲都緊張起來了,尤其是英國法國,因為和捷克有過互助協定,如果納粹發兵捷克,英法就會為了屢行合約而被迫捲入戰爭。

「這些國家的首相就約了德國首相到慕尼黑聚首,試圖協調納粹不要發動戰爭,結果慕尼黑會議的結果,就是把捷克國土割給德國。」

「慕尼黑會議」這個關鍵字馬上在我腦上翻到了國二歷史課本的其中一頁,隱約有印象有張黑白照片中幾個白人和小鬍子興高采烈地合照,當時的課文內容似乎也沒有多提這場並沒有改變歷史的會議,也不記得協議的內容竟然包括出賣一個根本不在場的國家。但是此時我聽著背負這段歷史的人,平淡地描述這件事,卻有一種莫名地不平,我忍不住再次確定:

「什麼?妳是說,捷克政府根本沒參加這場會議,然後國家就被割掉了?」

Kačka聳聳肩,點頭。

「沒有人反對嗎?我是說,難道沒有覺得奇怪,他們怎麼有權力這樣做?」

「當然我們也想反對,但是沒有英國法國的保護,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當然很清楚自己不是德國的對手,就算和它拼命也不能改變什麼。」

於是英法總理得意洋洋地回到自己的國家,和人民說,他們成功地扭轉歷史,挽救了整個歐洲的命運——用犧牲某個自己曾經承諾要保護的中歐小國換來的。

當然,我們都知道,納粹在得到捷克之後反而如虎添翼,迅速橫掃歐洲,英法也難逃劫難,他們沒有扭轉歷史,卻狠狠地扭曲了捷克人的心,將信任永遠地抽離。


「至於蘇聯入侵,我想妳看到的是第二次。」

「第二次?意思是有兩次?」

她大笑:「哈,沒錯,我們讓自己國家被同一個敵國佔領了兩次。」

Kačka接著說,第一次為我們都熟悉的冷戰揭開序幕,那是緊接在二戰結束之後,蘇聯壯大,共產政權之爪伸向整個東歐。

「後來有一段時期,當時的總統杜布切克逐漸將捷克斯洛伐克共產社會民主化,也就是被稱為『布拉格之春』的時期,當時人們真的可以有娛樂、自由言論,他們將這個時期的統治稱為Socialism with a human face(帶著一張人臉,換句話說,有人性的社會主義)。

「但是這個政策卻讓蘇聯老大哥不高興,因為他們感到捷克斯洛伐克正在悄悄地脫離蘇聯黨中央的控制,於是又再度將坦克開進布拉格,此時因為國家軍政本來就一直在共產控制之下,因此幾乎沒有抵抗,就簡簡單單、在某個早上大家醒來發現總統下台了,蘇聯又來了。」

就這樣,一夕之間,沉重的鐵幕再次覆上波西米亞,初初解凍的戲劇、藝術、歌舞又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這些關鍵事件大部份是上課上過的內容,但是在聽到他人親口講述之前,他們是歷史課,不是曾經有人在它之中過活的經歷。對真正背負它的人來說,它是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

我驚訝這個中歐小國走過的路不比太平洋那個難以名狀的小島順遂,以及美、蘇這兩個理當敵對的勢力在背叛和操弄這方面的做法竟然可以如此相似,過去我們的教育將美國塑造成一個將世界上苦難的國家領向自由的英雄,但事實上,他們就像世界大洋中的一模一樣的兩股暗流,分別在兩處波濤洶湧、彼此較勁,其餘的人只能繞著他們旋轉、下沉、撞擊、搗碎、毀滅。

所謂的「愛好和平」,背後原來都藏著難以想象的陰謀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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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生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