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對他一無所知,自然沒有足夠的理由愛上他。




但是命運是很奇特的。

祂讓我在真正有機會認識他之前,就深深明白,當了解他的那一天來臨,我一定會為他痴狂。



我終於能體會野人花園的歌裡面所說的「I know I love you before I meet you」,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他很唬爛,怎麼可能還不認識就咬定自己會愛上人家,擺明是拿來騙女孩子的。



現在,我才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



真高興我不需要透過其實是由美國老掉牙偵探小說家完成的《西班牙峽角的祕密》或是落荒而逃的墨西哥人,來展開我對西班牙的狂熱。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祈禱自己有一天能夠徹底熱愛西班牙文化。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真心探索其中的奧祕,就像我必須沉迷於美國影集和好萊塢電影才得以學好英文;又像我因為南京大屠殺,立志讀好五十音有二十七次,但是沒有一次能持久--我實在無法向我不認同的民族虛心求教,更別提學習他們的語言了。



那些只有整句西班牙旅遊用語和中文翻譯的西語速成書實在無法引起我體內的拉丁吶喊,雖然我生理上的確是和西班牙一點關係都沒有,畢竟我是道道地地的炎黃子孫,不但不會打舌音,有時候唸th還會漏風,唸rr更會中風。

就像性愛教學叢書總是嚴謹到沒辦法成為洩慾的工具一樣,西語速成書反而被視為我擁抱西班牙的阻礙,並且因而遭到我的淘汰。


你永遠無法經由祈禱來愛上某個東西,就像你也永遠無法強迫哪個人愛上你。所以我很聰明地修改了我的禱詞,我說,我要找到某個東西,讓我能夠愛上西班牙。


在我甚至不知道這個東西能讓我達到目的時,它就出現在我手上了。這就好像不小心懷孕一樣,沒有預警、未經思考、而且總是會在體內留下點什麼,然後逆轉人生。


這一天我像最近的每一個日子一樣,沒什麼事做,沒什麼社交,沒什麼節目卻有很多空堂,而且這些時間得用來讀書,否則總是覺得良心不安。


所以我發展出一個不甚完美的解決之道,那就是,與其讀著讀不下的書,倒不如看一些能夠充實自己又具備娛樂效果的東西。

所以我開始沉溺於譯文小說,用沉溺這個字眼真是一點都不為過。有時候我一整個星期只寫完政大英文考古題的其中一題選擇題,卻可以嚥下三本小說。


這次我像平常一樣自然而然走進圖書館,對統計學、微積分不屑一顧,然後完全忽略大傳理論和新聞學概論,筆直地走到外國文學書目架的那一排走道上。

但是那裡卻蹲著另一個等待被救贖的靈魂。




他還是她、長得怎麼樣是矮是胖我根本沒注意,因為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人影嚇到差點「啊」的一聲叫出來--我直覺上已經認定外國文學區是我的私人辦公室了。如果有人出現在你的私人辦公室,不是上司就是夜訪吸血鬼裡面蒼白的布萊德彼特,兩者的驚嚇指數不相上下。


所以我潛意識便把腳步帶到了下一個走道,界於冷門的外國文學與新聞概論之間的書櫃,假裝我不是上司或是吸血鬼或是布萊德彼特要找的那個人。

由於一直站在那裡跟白痴一樣,加上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逃離新聞學,所以我自然而然開始假裝翻起對面冷門文學書架上的東西,直到我隔著書架看到吸血鬼上司起身離開為止。

當他走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發現我剛剛順手抽出了一本看起來一點都不有趣的東西。它皺巴巴的,但又不是皺得像很受歡迎大家都來翻它,而是像我媽丟在廚房地板上當抹布的那條破T恤,兩者的共同點大概是年代久遠、面目全非和乏人問津,真不曉得我是怎麼看上它的。但是當我低頭讀了書皮上的四個字,我就明白,這是上天賜給我的恩典--唐.吉.訶.德。

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啪嚓」聲,那是像柯南在每一集的尾聲突然想通了一樣有兩條白線從左右兩邊射進來,在中間爆出火花的聲音。



沒錯,就是它了,命中注定我一定要讀它。





以一部好幾世紀以來全人類公認的曠世具作來說,它還真個畸形兒。從前只在課本聽過它的名字,卻不知道裡頭是關於什麼。

『還不就是沒人看得懂、內容沉悶、思想保守的東西。』我一邊這麼想一邊翻開這條抹布,或是舊T恤,或是唐吉訶德,或是三民主義。但我還來不及進行下一步批評,柯南的「啪嚓」音效又不斷在我腦門響起,每次「啪嚓」還附上一句國語配音的「難道說…」。

難道說…我誤會曠世具作代表的事物是什麼了?


It turns out,它還真是本搞笑版傳記,主角是一個幻想自己是個萬人景仰的偉大騎士的老頭子,說他在幻想還真是太客氣了,他根本就把它當成真理在膜拜,甚至還深信不疑到為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唐吉訶德(我記得很多拉丁語系中的唐Don,是習慣加在名字前面用來對身份地位高的男子的尊稱,有點類似先生,所以這個名字應該是「吉訶德」),他做的每件事情、說的每句話都超過人類的想像範圍。他傻裡傻氣、到處碰壁,而且還挺能自我安慰的。沒事就像詩歌朗誦一樣說幾句屁話,好像這樣就不會遇到什麼困難一樣。



我讀完之後,急於知道是誰生下這個畸形兒,又再度翻到書皮上,看到那四個字的下面又附著另外四個小小的字,「塞萬堤斯」。

我回到圖書館的「辦公室」之後,又在它隔壁的那本書「西班牙文學」上翻到一整章有關這個人的敘述。這個西班牙人的一生從來沒富有過,或是至少定居在某個地方定居超過十年,不但稱不上順遂,還可以說是衰到極點。



他所著的唐吉訶德,一不小心成為西班牙人引以為傲的作品,甚至有人說「想要了解西班牙,就要先看唐吉訶德!」

他本身的脾氣,也和他筆下的唐吉訶德一個模樣,這點從他在1570年在義大利志願從軍對抗土耳其軍隊時的作為可以看出來。
1571年十一月的黎邦都海戰上,他已經發高燒躺在床艙裡三天了,但他一聽到戰火槍聲又馬上衝上甲板,船長大聲叱喝要他回去休息,他卻說:「閣下難道要我違背軍人的天賦職責?我願為上帝、為國王赴死沙場,而不願意當個懦夫。只要我還能上甲板,就算要我站在最危險的戰位,我也視死如歸!」

守護偉大的軍人職責帶來的後果就是他失去了左手,還因胸膛中彈而臥病近一年。

不過最後,三百條宗教帆船打敗了土耳其艦隊,黎邦都海戰更因為他而舉世聞名。



此後他便將這條左臂視為無上的光榮,在一位署名阿維亞聶達的人擅自出版了唐吉訶德續集,並在書上嘲諷他不該丟掉一隻手時,他氣憤地完成第二部唐吉訶德,並在序言中寫道:「以為我的殘廢是在酒館裡酗酒造成的…如果看不出這傷痕是光榮的記號,也該知道它是在何處掛彩,起碼表示一點敬意。」



即使在生前就享受到唐吉訶德的榮光,又出版了多部小說、戲劇、詩集,讓世人知道唐吉訶德不是偶然的成功,但是一版再版只飽了出版商的荷包,身為作者的他始終窮困潦倒,還有事沒事就飛來橫禍,一生坐做四次冤獄的人大概也只有他吧。

但是生活再苦,他的家人,父母,兄姊,姪女和一位私生女也始終支持著他,就像唐吉訶德的親友們一樣,無論他是如何的荒唐又衰小,直到臨死,都陪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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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生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